一屋子人一一落座,丫鬟呈上热茶,姜衡坐在上首与三老爷四老爷谈些仕途经济之学,符婉儿还坐在原来的位置,而对面的人换成了梁琮。他换了干净衣裳回来,浅色锦质云纹直领外衣,石青靴子,腰间仍挂着原来那只羊脂玉佩,头发还有些润,面孔笼着一层湿气,整个人清清冷冷。坐到椅子上时,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符婉儿,视线蜻蜓点水般短暂交会,又很快错开。

    符婉儿能感受到对面时不时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,想必他此刻定疑惑极了,他向来走到哪儿都是受人夸赞礼遇的份,今日遇上她这么个怪脾气的人,还是个本来就不想要的累赘,心底只怕是更不乐意了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的他较同龄人或可称得上一句成熟稳重,但比起多年后那个杀伐果决,老练狠辣的梁大人,还尚且稚嫩着。想通此结,符婉儿便没那么坐立不安了,她抬起头,清楚地看见少年眼里的纳闷和不解,发现她在看他,立刻把脸转向了别处,颇有些窘色。

    心底哂然,再怎么老成,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。

    如今换了个心境,看到的东西亦与往日不同,原来梁琮也会不好意思。她不曾注意到这些,因为曾经的她只会羞怯地把头埋在胸前,偷偷地悄悄地看他。虽然不愿承认,但就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,她自己也认为,她配不上梁琮。可她又舍不得,从第一眼见到他,就喜欢上了,他的每一个眼神,或喜或悲或怒,都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。回首过往,她的青春岁月里,似乎永远都在围着那一个人的影子打转,而她自己,却被她给弄丢了。

    罗氏赵氏终于按耐不住,纷纷同梁琮攀谈起来。罗氏自持身份,始终有所收敛,赵氏却藏不住心思,双眼放光,滔滔不绝,一股要把梁琮祖宗十八代扒干净的架势。罗氏无处插嘴,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端着茶杯暗暗观察,她来回在姜衡和梁琮两人之间扫射,心里渐渐不平起来。一见姜衡,便知道李觅所言不虚,一个人的气度骗不了人,姜衡眉眼开阔轩昂,一言一举无不透露着刻在骨子的矜贵和不同常人的见识,傲,却不傲慢,不止是享万千宠爱长大,还必定受过良好的教养。

    再看梁琮,应对赵氏种种鲁莽的问话,进退有度,不失礼节和姿态,观其才品其貌,心里简直爱不过来。罗氏心思不免动了动,挪眼瞧向对面的符元珍,见她脸颊两坨红晕久久不散,羞羞答答地望着这边,眼底划过一丝不屑,又看向自己的女儿,却大为光火。

    符元娣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,摇晃着小粗短腿,光顾着和盘子里的点心较劲了。罗氏暗叹口气,可惜了,梁家也算是个传爵袭紫的侯门大家,倒便宜了二房那丫头。

    晚饭时,因是近亲,都同在一个桌上。但姜衡没顾得上和符婉儿说几句,南边的酒虽不烈,后劲却不小,他与三老爷四老爷推杯换盏间被灌了好几壶,人便有些不清醒。走前他拉着符婉儿的手不放,大着舌头直喊,“小婉儿,别怕,有舅舅呢,谁敢欺负你!四姐对我最好,我也对你最好,去了京城你只管横着走。你三叔伯四叔伯方才还说你不想去…去京城,我却是不许的,你外祖母还等着你呢……”

    罗氏尴尬一笑,“赶紧送去歇着吧,房间已经收拾好了。”说罢指了个管事嬷嬷,“领客人们去,找几个机灵点的小子丫鬟伺候着,缺什么要什么,立刻送过去,万不可怠慢了。”

    三老爷四老爷也已是人事不省,由各自屋里的人扶着回去了,罗氏赵氏带上自己闺女匆匆跟了上去,留下符婉儿一人孤零零的,倒成了个没人管的。罗氏和赵氏对她的态度转变之快,她也是没有想到的,早上还热情洋溢,吃了顿饭,终于清醒了?

    舅舅这盆冷水泼得还真是恰到好处,符婉儿想笑,“走吧,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绿蔓道:“奴婢瞧小十爷醉得厉害,姑娘不如着人送点醒酒的东西过去,聊表心意。”

    符婉儿却道:“醉一醉倒好,有些话就不必绕弯子说了。醒酒的东西就罢了,挑几盘苏州风味的特色小吃过去,方才光顾着和三叔伯四叔伯周旋,肚里怕是没什么东西。”姜衡的酒量她是知道的,再来十个三老爷四老爷都不够他喝的。

    绿蔓点点头,“奴婢这就去吩咐。”

    “行了,别装了,人都走了。”符家的奴仆走后,梁琮踢了踢趴在床上装醉的姜衡,走到桌边到了杯清水,刚送到嘴边,一只手伸过来夺了去。

    姜衡仰头一口气喝尽,“渴死了,再来一杯。”

    梁琮没理他,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,坐到对面的圆凳上慢慢喝了起来。他也吃了些酒,不胜酒力,此时脑袋已经有些钝了,动作格外缓慢。

    姜衡面颊泛红,双目却明清,他叹道:“也不知我那小外甥女在符家过得是个什么日子,四姐和四姐夫可真狠得下心,把姑娘扔在虎狼窝里,说走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梁琮道:“生老病死,非人力可控,他们也不想。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

    姜衡嗤笑一声,“那两个老家伙贼精得很,一早打听好了京城还有什么空缺的差,就等着我上门给他们宰一顿呢。还想见我三哥,却也不打听打听,我三哥是个什么油盐不进的性子,连我这关都过不去,三哥能理会他们?”

    梁琮道:“你答应了?”

    姜衡道:“我又不是真醉了。虽说不是什么要命的高官,但他们胃口可不小,尽往肥差挑。他们在家闲赋多年,要本事没本事,要人脉没人脉,单凭一句话就想复起,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?即便我们帮忙,也少不得四处打点。本来依着我四姐和小婉儿这层关系,帮忙安排个一官半职也是应当,但京城不比地方,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。圣意难测,姜家这些年如履薄冰,我岂敢随意应承什么。”

    摇了摇头,唏嘘不已,“符家这两兄弟哪里有半点四姐夫当年的风骨,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。”

    梁琮对此不便置评,没出声。